贾雷德·戴蒙德｜现代世界与传统世界有何优点？我们能学到什么？

作者｜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

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医学院生理学教授，美国艺术与科学院、国家科学院院士，当代少数几位探究人类社会与文明的思想家之一。

---

现代世界的优点

其他部分大抵讨论传统社会值得现代世界借鉴之处，但我得先在此提醒诸位读者：切勿把传统生活想得太浪漫、太美好，现代世界也有很大的优点。西方社会的居民不可能集体放下钢铁铸造的工具、清洁卫生的环境、物质享受与国家带来的和平，回去过传统狩猎—采集的生活。反之，原来过着狩猎—采集生活的人和小型农业社会不断走进现代世界，过着西式生活。他们会这么做，无可厚非，主要是受到现代生活便利的吸引：可拥有丰富的物质，过着更舒服的生活；有接受正式教育和工作的机会；有良好的社会环境，医疗发达，生病时能到医院接受医生的诊治；个人有安全感，较少受到来自他人或环境的威胁；食物无短缺之虞；能活得更久；儿女也不易夭折（如法尤族的子女有2/3在长大成人之前已经夭折）。当然，并非每个传统村落都已经转型，居民搬到城市，过着现代生活，而且能够享受上述现代社会的优点。但是，的确有些传统社会的人和大多数的村落居民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一员，还有很多村民也渴望如此。

《昨日之前的世界》

[美] 贾雷德·戴蒙德  著 

廖月娟  译 

中信出版集团

2022年1月

例如，阿卡俾格米族的女人在接受邦妮·休利特的访谈时提到，她们基于一些理由放弃森林里的传统狩猎—采集生活，选择在村庄定居，以务农为生，主要是为了生活物资，如盐、胡椒、橄榄油、陶罐、锅、大砍刀、床、灯笼，此外也为了获得质量良好的衣服、鞋子，并且能过着比较健康的生活，还有机会送孩子上学。再者，从田野取得可食的植物要比在森林里采集容易，用枪支猎杀动物也比用网捕猎安全、迅速，可避免被动物踢到、咬伤或抓伤。根据希尔与乌尔塔多对阿切印第安人的访谈，他们放弃森林里的生活迁至保留地定居的理由是为了取得猎枪、收音机和新衣服，让自己和孩子得到温饱、过着健康的生活，不但自己的寿命比较长，孩子也能顺利长大成人，不至于小小年纪就夭折。我的新几内亚朋友则认为下列西方物资尤其珍贵，如火柴、铁斧、衣服、柔软的床垫和雨伞（别忘了新几内亚年降水量高达500英寸以上）。新几内亚人也珍视一些非物质层面的益处，如医疗、儿童教育和部落战争的终结。北加利福尼亚州最后一个雅希印第安人伊希独自一人在深山过着狩猎—采集生活，直到50岁左右才到旧金山生活。起初，在欧洲人发明的东西中，他最爱不释手的是火柴和胶水，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也喜欢房屋、家具、马桶、自来水、电灯、瓦斯炉和火车。萨拜因·屈格勒的姐姐尤迪特告别住在新几内亚丛林中的家人，回德国一年后，超市货架上各种品牌的巧克力让她眼花缭乱。

对生活在危险、不安中的传统社会的人们而言，西方生活方式有许多明显、具体的优点。在我的新几内亚朋友当中，受过教育、居住在村庄的人指出西方生活中有一些并不显而易见的优点，如容易取得信息、可接触形形色色的人，女人在美国能享有的权利也远胜过在新几内亚。我有一位新几内亚朋友就告诉我，她对美国最欣赏的一点就是可以我行我素。在新几内亚，你很难脱离紧密的社交网络，几乎时刻必须与亲友接触，不得不为别人着想，因此受到的限制很大。这位朋友希望能享有独处的自由，可以一个人行走，有自己的隐私，能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的意见，能与人公开辩论，能抱持和传统不同的看法，不受同侪压力的影响，以及不必一举一动都受到别人的审视，而且不必听人说长道短。这意味着你可以独自一人坐在咖啡馆看报纸，不用担心认识你的人随时过来打扰。美国人重视个人自由，这点的确比传统社会先进，也不用像新几内亚人那样把自己所得拿出来和亲友分享。

传统世界的优点

现在，我们再来听听不同的意见。对曾经在传统社会和西方社会生活的人来说，传统社会的价值有哪些，西方社会又欠缺什么？

传统社会的生活有个常见且重要的特色，即人际关系紧密、长远。对传统社会中的人而言，孤独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他们从生到死都在同一个地方，亲人和儿时同伴总是围绕在身边。在比较小的传统社会中（顶多只有几百人的部落或游群），人们彼此熟识，没有任何一个人是陌生人。女孩婚后虽然与丈夫同住，必须离开亲友，但夫家通常不远，可以经常回娘家。

反之，在人口稠密的工业社会，孤独一直是个问题。很多美国人和欧洲人都住在拥挤的大城市，周遭常常都是陌生人，因此常有孤单之感。西方社会的人常迁徙到远方，自己的子女或朋友也可能跑到千里之外定居。西方人每天碰到的人几乎都互不相识，未来也一样陌生。西方社会的子女长大成人之后大都会离开父母，一人过着独立的生活或是与配偶另组家庭。我有一个美国朋友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非洲，他曾对我说：“非洲人物质生活穷苦，社交或精神生活却很丰富。反之，美国人物质生活丰富，社交或精神生活却很贫乏。”此外，我们也常听到有人抱怨西方生活忙碌、行程多、压力大，反之传统社会的生活则比较悠闲，竞争压力小。但我必须强调，传统生活有些特点其实在现代工业社会也看得到，例如在工业社会的农村地区，人人互相熟识，人情味浓厚，大多数人一生都生活在出生地。

我们能学到什么

自现代智人在6万~10万年前现身以来，我们的基因、文化和行为无不受到昨日世界的影响。我们可从考古记录推测，生活方式与科技的转变在过去犹如冰河移动般缓慢，直到1.1万年前农业在肥沃新月地带发端之后，才有日新月异的变化。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国家政府大约在5400年前出现在肥沃新月地带。这意味着今天每个人的祖先在1.1万年前都活在昨日世界，还有不少人的祖先直到最近仍是如此。新几内亚大部分人口稠密的地区，直到近几个世代才开始与外面世界直接接触。在新几内亚和亚马孙地区，仍有少数社会至今未与外界直接接触，也没有国家政府。

当然，今日世界仍可看到昨日世界留下的影子，即使是人口最稠密的现代工业社会也是如此。在人口稀少的西方世界的农村地区，我们仍可看到传统社会的一些特点。尽管如此，传统社会还是与现代社会有很大的差异。传统社会的人浑然不觉他们已进行了长达数千年的人类社会自然实验。我们虽然无法重复这些实验，但可以从过去发生的事上学到一些东西。

我们能从昨日世界得到的收获之一就是对现代社会心存感激，而非只是一味地批评它。几乎大多数人都可摆脱长期战争的折磨，而且已极少听到杀婴甚至抛弃老年人的惨剧。我们了解为何小型社会必须做这些残忍的事甚至身陷其中。所幸，由于国家政府的治理，我们不再陷入战争报复的恶性循环，能以定居的形式生活，而且有余粮可照顾幼儿和老人，不必杀害或抛弃他们。现在也不再有把遗孀勒死，让其随亡夫而去的做法。传统社会还有其他残酷、不人道的习俗，并不是环境或生存迫使他们必须这么做，而是文化使然。

然而，昨日世界仍有其他特点深深吸引现代人。例如别在食物上撒盐，就是我们很容易做到的，尽管现代社会很多人都有吃得太咸的习惯，无盐不欢，但为了身体健康，我们最好向传统社会中的人学习少吃点儿盐。传统社会还有一些地方值得我们学习，然而因为社会大环境的关系，或许个人很难采用，例如我们就很难像新几内亚人那样教养子女，而只能跟现代社会的其他父母一样。在其他方面，我们的社会也需要采取共同行动，学习传统社会的优点。要向昨日世界学习，不只关乎社会全体的决定，也关乎个人的决定。哪些是我们可以做到的呢？

首先，饮食习惯就是个人可以决定的。传统新几内亚社会无人死于中风、糖尿病或心肌梗死，不是很令人羡慕吗？学习他们并不是指我们得完全过着和他们一样的生活，陷入永无休止的部落战争，或是吃的东西九成都是甘薯。只要你努力养成下面三种习惯，你依然可以享受世界美食，过着平静、远离这些疾病的生活：常运动；慢食，以及和亲友一起用餐，边吃边聊，不要常常狼吞虎咽；选择有益健康的食物，像是新鲜水果、蔬菜、低脂肉品、鱼、坚果、谷物等，并仔细看食品包装上的成分说明，避免含有过量的盐、单糖或反式脂肪的食物。社会群体（选民、政府和食品制造商）也可实行更自然、健康的食物处理程序，让大众不必为食品安全和健康伤脑筋，芬兰等国已在这方面做出努力。其次，我们自己可以做的事就是让孩子学习双语或多语。很多传统社会的孩子都会说两种或更多种语言，美国人当然也可以这么做，只是他们误以为双语学习会为孩子带来语言困扰，而不愿这么做。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双语学习不但不会阻碍孩子的语言学习，还能让孩子终身受益，有助于他们的思考，也能丰富他们的人生。很多美国夫妻能说不同的语言，可以各自不同的语言跟孩子说话，让孩子从出生开始就在双语环境中长大。移民父母也可用自己的母语跟孩子说话，让他们学习英语以外的语言，毕竟孩子上学或与其他孩子玩耍时都说英语，因此很快就能学会英语。通常孩子长大之后才开始学外语会很辛苦，要花几千个小时学习文法、背词汇、听录音带，最后还是不免有口音，而且说得结结巴巴。如果你从小就能从父母那里学习外语，在双语环境中长大，你的外语就能说得自然流利而且没有口音，这实在是我们为人父母或祖父母必须好好考虑的事。

除了使用多语，传统社会教养子女的方法还有许多地方值得我们参考。所有打算生儿育女的夫妻都可以好好想想，是否让孩子在出生之后的一段时间随时想要吃奶都能得到满足；让孩子晚一点儿断奶；增加成人与幼儿的肌肤接触；夫妻和孩子一起睡（使用硬一点儿的床垫，或是把婴儿床搬到父母的卧房，这些都可以和儿科医生讨论）；带宝宝出门时，让宝宝直立，而且面向前方；多找一些亲友帮忙照顾宝宝；孩子一哭就立刻赶到身边照顾；避免体罚；给孩子探险的自由（在适当监视之下）；让孩子和不同年龄的小孩一起玩耍（这对年纪小或年纪大的孩子都是很宝贵的经验）；帮孩子想出有创意的游戏，而非只是让他们玩电子游戏或玩厂商制造的益智玩具。你或许会觉得大环境不改，在原来的社会之下，难以实行这些做法。例如左邻右舍的孩子都在玩电子游戏，只有你们家的孩子不能在家玩游戏，结果你们家的孩子老是想待在朋友家。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好好考虑是否该学习传统社会的教养之道，毕竟他们扶养的孩子表现得独立自主、有安全感且成熟稳重，留给外来客非常深刻的印象。

此外，我们也可以学习新几内亚传统社会的危机意识。我的新几内亚朋友知道在丛林中不可在枯死的大树底下睡觉，即使在地上看到一根树枝也提心吊胆。尽管他们在枯死的大树底下睡几十个晚上依旧活得好端端的，不知有多少次在地上见过掉落的树枝也平安无事，但他们知道，如果他们粗心大意，总有一天会大祸临头。对大多数西方人来说，生活中最大的危险不是枯死的树、掉落在地上的树枝，也不是恐怖分子、核子反应炉、坠机等，而是日常生活中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根据事故统计，我们必须谨慎提防的是车辆（包括自己开车和别人开车）和酒精（自己喝酒或别人喝酒），上了年纪之后上下楼必须小心翼翼，也要注意别在浴室摔倒。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各不相同，因此必须提防各种危险。

宗教则是个人的另一个选择。很多人会在生命的各个时期评估自己的宗教信仰。我们必须记住，宗教信仰的选择要比其他形而上学理念更宽广、更复杂。至此，我不禁想到我的三个老朋友所做的决定：第一个毕生信仰唯一神教派，教会一直是她生命的核心；第二个则终其一生是犹太教徒，他的信仰以及他和以色列的关系则是他自我认同的核心；第三个是德国人，生于天主教家庭，他住的那一区大都是天主教徒，他40岁才改信基督教。在上述三个例子当中，他们或是决定继续信仰原来的宗教，或是改信另一种宗教，这取决于宗教的角色。在他们生命的不同时期，宗教扮演的角色或强或弱，各有不同，正如几千年来各种宗教在人类社会的发展中各有起伏。宗教的角色包括就有关物质世界的终极问题是否能提供令人满意的解释；能否帮助人面对焦虑和挫折，了解自己或自己所爱的人为何会死亡，解释人世间为何会有这么多的痛苦；作为行为道德原则、服从或反叛权威的依据，让人对抱持同一信念的团体有归属感等。经历过宗教困惑的人，可以想想宗教对不同社会的意义，并诚实地面对自我，想想宗教对自己有无任何特别的意义。

至于我们可向传统社会学习的优点，先前已提到减少盐的摄入量。这虽是个人可以做到的，但也需要政府和食品制造商的合作，避免在食品加工的过程中加入太多盐，以免让消费者不知不觉吃下过多的盐。同样，个人也可借由多运动和选择健康的饮食来减少罹患糖尿病的风险；政府也可加强倡导，规定公立学校餐厅不得提供太多会令人发胖的食物。至于社会该如何促进多语的学习与使用，以对抗语言灭绝，有些政府（如瑞士）已致力于促进语言多样性，其他政府（如美国）本来还努力消灭原住民的语言，最近转而鼓励保留原住民的语言。尽管如此，仍有一些政府（如法国布列塔尼大区）仍反对保留原住民的语言。

老人的地位也有待个人与社会共同努力才能提升。越来越多的老人以新方法证明自己老而有用，可为正在工作的成年子女减轻负担，可为自己的孙辈提供一对一的高质量照顾。我们这些年纪在30~60岁的为人父母者，也许可以开始自问要追求什么样的生活质量，以及在我们老了之后，我们的孩子将会如何对待我们。但我们不要忘了，我们的孩子正在观察我们如何对待自己年老的父母：等到我们垂垂老矣、需要被人照顾时，我们的孩子将会被亲眼所见的例子影响。社会可让老人的生活更丰富，反之，老人也可对社会有所贡献，因此社会不一定要强制老人到了某个年纪非得退休不可。如果老人仍有能力，身体健康状况良好，并渴望继续工作，就不该被强制退休。近几十年来，美国不再坚持强制退休的政策。大众一开始还忧心，失去工作能力的老人会占有工作岗位，但这种现象并未出现，社会反而得以拥有一群最有经验的人。但目前仍有许多欧洲国家要求雇员到60~65岁就要退休，不管他们的生产力是否仍处于巅峰。

像慢食或是让孩子从出生之后就在双语的环境中长大，都是我们个人可以做到的事，其他改变则必须靠社会整体的努力。如解决纷争时，我们除了可采纳传统社会的调解方式，还可以结合现代国家司法制度追求的正义。我在书中讨论的两个机制是修复式正义和调解。这两者都不是解决争端的万灵药，只在某些情况下才能发挥作用，而且需要通过司法体系来执行。如果你认为这些做法是有价值的，就可帮忙促进、倡导，让法院可以采用。此外，下次你被卷入争端之时，也可参考新几内亚人的方式，通过非正式的调解、情感释放与修复关系来解决。

本书大多数读者所属的社会只能代表人类文化的一个小小切面，而这些文化社会之所以成为今日世界的主宰，并非因为一般优势，而是因为特定原因：自农业发端以来，他们成功驯养了许多野生动植物，进而在科技、政治、军事各方面拔得头筹。尽管现代工业社会具有这些优势，但在教养子女、对待老人、解决争端、避免非传染性疾病，或其他社会问题方面并不见得做得更好。为了解决上述问题，数千个传统社会已发展出许许多多不同的做法。我曾与新几内亚传统社会中的人一起生活，他们改变了我的人生观，也丰富了我的人生。我衷心希望各位读者和我们的社会也能从传统社会中人们的生活经验学习，去芜存菁，以实现精彩、富足的人生。

—End—

本文选编自《昨日之前的世界》。特别推荐阅读原书完整内容。该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书目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转载请务必注明来源（包括图书名与公号名）。任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 

---

点击下列标题，延伸阅读：

----------------------------------

混乱时代   阅读常识

欢迎点击关注👇

👇 点阅读原文查看更多好书